从箱根乘电车,大约十五分钟就到小田原了。我们到时已经傍晚,天色暗下来,但是站在车站口仍能望见小田原城白色的天守。城的西面是富士山与伊豆山地,南边是相模湾,往东则是关东平原。历史上曾有一条沿海而筑、连接京都与关东的交通要道,名叫东海道,直至今日这里仍有一段铁路,被称作东海道本线。四个多世纪前,奔波在东海道上的旅人,穿过崎岖难行的箱根山地,最先遇到的歇脚处便是小田原城。
常盘木门。
在车站口看到的天守。
小田原城本是相模国(编者注:古代日本律令国的一种)豪族大森氏的居所。1495年一名叫伊势盛时的武士从伊豆出兵越过箱根关隘,夺取这座城堡。盛时出身伊势氏庶流,世代供职本家,住在京都。家督伊势贞亲担任幕府政所执事,深得将军信任,颇具权势。盛时的姐姐嫁与骏河(今属静冈县)守护今川义忠,义忠在邻国远江战死,今川一族陷入家督继承之争,争斗的一方今川氏亲是义忠嫡子、也是盛时的亲外甥。为支援氏亲,伊势贞亲派遣盛时前往骏河。起初盛时作为今川家的一员武将,镇守骏河东境,后趁伊豆内乱,掌控该国。当地有一支北条氏遗族,盛时与之联姻。北条氏是镰仓时代的关东名门,世袭幕府执权(将军之下总领军政事务),成为镰仓幕府实际掌权者,如今已经衰败不堪。盛时借由联姻继承了“北条”的名号。夺取伊豆是盛时成长为独立势力的第一步,但伊势一族在关东缺乏根基,通过继承名门可以为盛时的统治提供依据。从此这支伊势庶支便改称北条氏,后来盛时出家法号“早云”,便以北条早云之名行世。早云一直住在伊豆的韭山城,其子氏纲开始把小田原作为居城,从此这座城堡便与北条家族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
我们步行前往城址,途中见到了四百多年前修筑的堀和土垒。堀是壕沟,土垒是用土堆起的屏障,绕城而设,一般都离城不远,仅为防守大名的居所,而小田原的堀和土垒却把民众居住的城下町也包纳进来,形成巨大的外郭,总长九公里。这是北条氏为对抗丰臣秀吉的大军设计修筑的。意在凭坚壁清野战术疲敝对手,使其无功而返。1561年北条氏第三代家督北条氏康曾用这种战术击败了号称“军神”的上杉谦信。上杉谦信一方聚集了大部分关东豪族,现今东京国立博物馆还藏有一封他写给某个关东武士的书信,信中谦信劝说对方率兵包围小田原城。北条氏一方,氏康命令家臣舍弃各自城邑,共同保卫小田原。上杉联合军内部不和,又顿兵于坚城之下,围城十几天便分崩离析,“军神”无奈撤退。此役过后,守城成为北条氏克敌制胜的不二法门。三十年后为防备丰臣秀吉的军队,他们不仅整备天守、楼橹、石垣等城防,还修筑了空前规模的堀和土垒。明治以降,尤其经历了1923年关东大地震,天守、楼橹、石垣全部被毁,今天所见城池样貌是1960年代以后陆续修复的。唯有长着野草的堀与土垒还是旧时遗物,供人凭吊。
二之丸外的护城河与樱花树。
马出。
通往正门的朱桥。
二之丸的石垣外是护城河。夏日晚风吹皱水面,弄散了樱花树的倒影。同伴说,春天时来满树樱花,花瓣落到水上,才好看。一架朱桥贴着水面,直通向城门,左手边不远处另有一门,那是出门。马队由此出城攻击敌军,所以又叫马出。小田原是一座平山城,结合了平城和山城的特点,整体上看似乎坐落平地,但进入城门后就得拾级而上,穿过两座包裹铁皮和铜板的内门,来到一个如广场样的地方,叫作本丸。天守就矗立在这里。据说登上天守可以眺望不远处的相模湾。可惜我们来得太晚,未能如愿。本丸很空旷,一些市民在散步纳凉闲谈,正中央有一棵斜斜的松树,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黑漆漆的笼子。我们好奇地朝笼子走去,离它十多米远就闻到一股刺鼻的尿骚味儿。对爱干净的日本人来说,能够泰然处之,不念叨くさい(臭),煞是反常。走近一看,笼子里竟圈养着一群猴子。为什么在这里养猴子?!同伴一脸茫然。我故作神秘地把他拉到本丸入口的说明板前,让他先读上面的介绍。
天守阁近景。
斜斜的松树与远处圈养猴子的铁笼。
1590年丰臣秀吉已经统一了大半个日本,号称“天下人”(编者注:简言之,以武力夺取天下的人),仍然强项不肯低头只有统治关东的北条氏和陆奥地区的大名(编者注:大名为日本中世封建领主之称)伊达政宗。于是丰臣秀吉率领17万大军包围了小田原,这一役称为小田原征伐。秀吉一方几乎囊括了全日本的显赫大名,最后连伊达政宗也慑于秀吉的威势,亲赴帐前效力,而北条一方除了族人和家臣外,没有任何与党。前者举天下伐一隅,后者无异螳臂当车、以卵击石。北条氏第四代家督北条氏政,业已隐退,却仍掌握家中实权,是一名坚决的抵抗派。他说:“吾承父祖业,主于八州,争武而失之,吾不必憾也,纳降计存,死且不能。”北条一族自早云始,传氏纲、氏康、氏政、氏直五世,辖地由骏河边境小城堡兴国寺城,扩展至伊豆、相模、武藏、上野、下野、上总、下总、安房等关东八国,称霸九十余年。所以年老的北条氏政自然有一种世家大族的自尊与荣耀。哪怕秀吉已由天皇赐姓“丰臣”,与藤原氏、橘氏等并列名门,又出任关白,位极人臣,但在氏政他眼中,秀吉不过是一介暴发户罢了,怎么能向他低头?!可是当秀吉施展政治攻势时,北条一族分崩离析,族人家臣大都倾向和议,小田原城最后开城投降。纳降后丰臣秀吉违背和谈约定,迫使氏政自杀。同伴读罢,说北条氏的基业亡于秀吉,秀吉又背信弃义杀了氏政,可是这与猴子有什么关系?我笑道,秀吉年少贫苦,脸上多皱纹,侍奉织田信长时,信长见他这副尊容,于是叫他猴子,我想小田原的市民一定同情北条氏,气秀吉不过,所以才巧用秀吉的绰号,圈养一群猴子羞辱他,以报四百年前的国恨家仇。
江户时代的儒学者赖山阳在其名著《日本外史》中写道,北条早云曾做过一个梦,“有大杉二株,一鼠啮其根,仆之,化为虎。既觉,召卜人占之。卜人曰,公生岁次子,子为鼠神,是公克两上杉之兆也。”两株大杉树指当时关东的两支旧家大族,山内上杉氏与扇谷上杉氏。早云生于鼠年,对应梦中的老鼠。而且早云在关东根基尚浅,与族人家臣众多的两上杉氏相比也确实如老鼠般弱小。后来的历史如梦境所示,早云子孙消灭了两家上杉氏,称霸关东,老鼠最后化变为虎。山内上杉氏不得不把家名和世袭的关东管领送给越后的大名长尾景虎,长尾氏因此改称上杉,后来景虎出家法号谦信,因打仗勇猛号称“军神”。北条氏政引以为豪的家门起初也不过尔尔,人们长期以来甚至误认为早云是流落关东的浪人,但北条氏却乘一股新兴锐气涤荡腐旧的关东社会,以至北条氏崛起常被视为战国时代“下克上”的典型。五世相续、九纪春秋,岁月使北条氏长成如上杉氏一般的大树,也最终变成了丰臣秀吉代表的新锐势力戕伐的对象。1561年北条氏康取得的胜利,不仅靠坚守城池,还得益于上杉联合军内部不合,北条氏又得到武田和今川两支外援;到1590年武田与今川氏早已灰飞烟灭,连北条氏的姻亲德川家康都坚定地站在秀吉一方。小田原城的堀、垒、楼橹不再是向外张开的獠牙利爪,反倒成了缚虎的铁檻。
余晖褪去,身后松树斜斜地站在越发暗淡的天空下,松枝被风吹着,呼啦啦作响,情景显得有些凄凉。记得北京故宫后的景山上有一株槐树,也是这样斜斜地站着。人们叫它歪脖子树,传说明朝的最后一个皇帝崇祯听到李自成打进京城的消息,就在这棵树上吊死了。其实今天景山上的那株小树根本不可能是崇祯上吊自杀的歪脖子树,今天小田原城上的那棵松树与暗淡的天空传递出的凄凉也肯定不是北条氏政见过的凄凉,人非物也不是,只是人们的凭吊之情与怀古之思偶然地穿越了时空获得一份同感罢了。风紧,石阶两旁路灯初上,我们下城。
同伴提议看海,我们沿着街往海的方向去。因为夜里涨潮,海滩变得很窄,下了水泥石阶,才走一会儿就到了潮水涌上的位置。我们身后是高大的混凝土立交桥,原本这里就人家稀少,立交桥又挡住了有限的几点灯光。我们前面是黑夜里汹涌的大海,今夜没有月亮。潮水似乎裹着黑夜呼啸而来,声势摄人心魄。向两侧延伸到很远的海滩,只有我们。我们怕极了,似乎一不留神就被潮水卷了去,打一个哈欠就被黑夜吞噬。“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我的脑海里浮现了刘禹锡的这首《石头城》。夜下潮边的小田原城现在也是空无一人了吧,但城是不会寂寞的,潮也不会寂寞,寂寞的只是隔着时空无法倾诉的古人和无法聆听的我们吧。回吧,同伴道。嗯,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