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44年,大明朝完了。
崇祯皇帝挂在煤山老歪脖子树上随风飘荡的尸体,如同钟摆一般敲响了三百年基业的丧钟。之后,八旗军自山海关长驱直入,席卷中原大地,对于当时的读书人而言,这当然是一个很绝望的事情。尽管此时南明势力还看似挺壮大,各种王爷上蹿下跳地自称正朔,但其实大伙都明白,老朱家没可能东山再起了。
因为实在不愿意仕官大清,隐居山林也又未必能得个清静,所以有那么一批人,选择了出国——毕竟祖师爷有圣训在先:道不行,浮桍于海上。
大洋彼岸,是日本。
明遗民与副将军的笔谈
1665年,一艘从长崎出发的船在江户(东京都)靠了岸,一位老人从船上走了下来。
此时船下早已恭候了数十人,领头的,是一个看上去40岁不到的中年人。眼瞅着老人踏上了陆地,中年人疾步上前,稳稳地扶住了他的双手,恭恭敬敬地行了弟子之礼,然后用虽然生涩但却练了很久的吴语说道:“学生不敢直呼尊师名讳,还请先生取一字号。”
老人想了想:“老夫余姚人,和舜帝同乡,就叫舜水吧。”
朱舜水像。草川重远于明治五年(1872)绘制,根据京都大学文学部博物馆收藏《日本肖像画图录》翻印
他便是朱舜水。而那位中年人,叫德川光圀,时任水户藩第二代藩主。
在日本江户历史上,石高二十五万的水户藩(现日本茨城县)地位非常特殊,素有“定府”之称。所谓定府,就是说水户藩的藩主不用像其他三百藩诸侯那么每隔一段时间就来江户参勤交代地来回折腾,他们有资格驻扎在江户不动弹,可以多年定居那里陪在将军身边与其随时共商国是,故称定府,也被誉为天下的副将军。
德川光圀虽然自幼顽劣,却也天资聪慧,对于中华文化,尤其是《史记》和儒学尤为倾心。1661年他父亲德川赖房病逝,33岁的光圀继承家业,成为水户藩藩主,在给自己爹爹办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儒式葬礼后(当时日本葬礼多为和式),他又派人四处出访,打探寻找明亡之后来日本避难的读书人,想把他们请来水户藩。
当时就有好几个人共同举荐了此时正客居长崎的朱舜水,说这位先生自年轻时就是闻名四方的博学之人,尤擅《诗》《书》,被誉为“文武全才第一”,在学术界一般被认为是和黄宗羲、顾炎武同一级别的人物。
就这样,朱先生被从长崎请到了江户。
朱舜水到了江户之后,主要的工作是讲课,水户藩为他准备了专门的课堂用以传道授业解惑,当时前去听课的,都是些在日本叫得上号的学者,或者是跟水户藩有密切瓜葛的读书人。德川光圀也听课,不过他当然不用跟人一块儿挤教室,每有闲暇,便会亲自登门拜访,和朱舜水坐而论道。
两个人什么都谈——主要是笔谈,因为两国虽语言不通但却共用汉字。反正水户藩财大气粗买得起纸,从中国文化到日本典故无所不写。
有一天,两人聊起了一个历史人物,叫楠木正成。
楠木正成是著名的武士,一生效忠天皇。只不过由于在南北朝时站错了队,从而受到以室町幕府初代将军足利尊氏为首的北朝诸豪族的领兵围攻,虽然力战但终究寡不敌众,不得已自尽于凑川,年仅42岁。临死前,留下著名遗言:“吾愿七次转世报效国家。”之后,被夺取了全国政权的北朝皇室定性为朝敌,号召天下共同唾弃。
听完了楠木正成的故事之后,朱舜水写道:“我觉得,这人不应该是朝敌啊。”“何以见得?”“为自己的主君尽忠而死,怎能被论为朝敌?南北两朝更替那无非是天运,如此诟病一个忠心耿耿良将,是没有道理的。”朱舜水解释道,“更何况这楠木正成要真是大奸大恶之人,又怎会说出七生报国这样的话?”德川光圀先是一愣,但随后立即点头称善。
朱舜水则继续写道:“水户殿下,据我所知,当今日本虽然由幕府治理,但实际上国家最高统治者应该是位于京都的天皇。”
德川光圀表示没错,只不过本来自战国时代之后皇家威望就一落千丈,再加上我爷爷神君德川家康制定过的一部公家诸法度,更是把朝廷那群人管的半死不活,所以名义归名义,实际上就算是天皇,也得乖乖听幕府的。
“殿下难道不觉得这并不合适吗?”朱舜水坦言道,“日本天皇和我中华皇帝一样,都是受命于天的天子,德川幕府说到底不过是臣子,臣子以法度来约束天子,未免不妥。”老先生认为,德川幕府是马上得的天下,也就是所谓的霸道,作为霸者,理应尊重王者,即天皇,倒不是说要把国家大权让给朝廷,而是应该对天子礼遇有加,绝不应该想方设法地约束对方。
江户时代的日本并无西方礼节,如果有的话,那么此时德川光圀要做的事情多半是上去紧紧握住朱舜水的手,甚至是热烈地拥抱,然后说一声:“知音呐!”因为不能这么做,所以光圀只是一脸严肃正经地写道:“舜水先生,在下有一事相求。”“何事?”“希望你能助我修史。”“纳尼?!”年近七十的朱舜水没把持住,用刚刚学会的日语表达了自己的惊讶之情。
他虽是一代大儒,但说到底也只是中国的大儒,隔行如隔山,怎么修得了日本的史书。德川光圀表示自己是认真的,绝非开玩笑,而且水户藩已经组起了一套写作班子,用不着先生您亲自动手,您只需常常给他们传道授业解惑,教会他们正确的历史观和价值观就行了。话说到这个份上,朱舜水当然只能答应了。
和思想一起被奠基的拉面
身为一介诸侯却想编撰史书,德川光圀的动机并非是想攀附文雅名垂青史,而是为了圆自己的一个梦想——他自幼倾心《史记》,想学一回司马迁,修一部史书。事实上,除了《史记》之外,德川光圀深爱的书籍还有一本,叫《神皇正统记》。此书由南北朝公卿北畠亲房所著,主要内容是说日本乃神之国度,应由神的代理人天皇统领一切,同时也强调了皇家这种神性的独一性,认为放眼全天下都找不出第二个例子了。
这种观点很合德川光圀的胃口,他一直都想搞一部结合《史记》与《神皇正统记》两者的巨著,只不过这事儿不光涉及历史,还牵扯到思想教育,因此可说是难于上青天。而今时发现朱舜水居然也是同道中人,确是令他欣喜万分,所谓弦断千根知音少,两位知音当下一拍即合,一个来组班子,另一个来洗脑,哦不,搞思想教育。
《德川光圀像》,1701,狩野常信,绢本着色,现藏于日本茨城县水户市水户德川博物馆。这是画家在德川光圀死后第二年,受和光圀交往密切的高僧奥山玄建的委托而绘制的。狩野常信生于宽永十三年(1636),死于正德三年(1713),是江户前期幕府官方御用画师,画风明快华丽
要说那朱舜水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朱鸿儒,果然是不负众望,在他那强大的理论攻势之下,许多被德川光圀请来的幕府御用文人都一个个被弄成了尊王派,水户藩也深受影响,兴起了以尊王为主流的水户学。
所谓尊王,指的就是承认日本皇家的神圣性,在理论上同意朝廷高于幕府这么个概念,而水户学则是由尊王理论所衍生出来的学派,主旨是四个字:敬天爱人。
这四个字后来被维新三杰之一的西乡隆盛奉为座右铭。
至于那部史书,则被命名为《大日本史》,从神武天皇日本开国起一直写到明德三年(1392)南北朝统一,总共有本纪73卷,列传170卷,各种志以及各种表154卷,共计397卷分226册。这是一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巨著,因为它是日本历史上第一部明确了皇国史观的著作。所谓皇国史观,指的就是认为日本历史是由天皇为中心而形成的,评断历史人物、事件之于天皇属于忠诚或是叛逆之观点而出发的思想观点。
这显然是当时德川幕府所不能忍的理论。因此德川光圀并没有堂而皇之地在《大日本史》里提出像《神皇正统记》那样露骨的概念,只不过侧击旁敲地说了几句,然后就把主题引向了民粹主义——天皇是神的后裔,所以我们日本是神的子民。于是一部很有反动学术权威潜质的史书就此摇身一变成了爱国主义教材,幕府自然也就不能多说什么了。趁着这个机会,水户藩在全国大肆发行《大日本史》,造成了非常轰动且深远的影响,皇国史观和水户学一起,在日本各地播种开花了。
1682年4月17日,一代鸿儒朱舜水于江户病逝,享年82岁。德川光圀将其厚葬于瑞龙山(茨城县内)水户藩藩主专用墓区内,亲笔以隶书题写“明徵君子朱子墓”,并谥其为“文恭”。
在开堂布讲之余,朱舜水还把很多中国的饮食文化带进了日本,其中最有名的,当属拉面——今日街头你能看到的各种日式拉面,追根溯源,本都是他朱家的私房菜。除去教育家身份之外,朱舜水其实更应该是一位启蒙者,他和德川光圀所率先提出的尊王论和水户学,最终变成了后来明治维新的思想基础,后来那场维新运动的促成者们,包括西乡隆盛,吉田松阴,木户孝允等等在内,都是尊王论的信奉者。所以我们完全可以说一句,朱舜水先生,就是日本明治维新的思想启蒙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