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常识讲,文字是语言的符号,是适应语言而创造出来的。中国以表意为主的文字,是和我们一音一义的语言特性不可分。
日本和中国,在语言上属于两个不同系统;他们的“假名”,是适应他们自己语言所作的表音符号;他们大量使用汉字,是在吸收中国文化中所积累的现象。
就他们语言的本身说,是不太自然。所以在庆应二年(一八六六),前岛密氏已经向将军德川庆喜,提出废止汉字之谈。在明治三十五年(一九○二)成立的“国语调查委员会”,也认为“文字应采音韵文字,调查假名与罗马字等的得失”;换言之,以表音字代替汉字,是他们的预定目标。
昭和二十一年(一九四六)十一月,日本政府接受占领军统帅部应废弃汉字,采表音字的劝告,公布了一千八百五十个汉字的“当用汉字表”,决定了“汉字使用的范围”。其基本用意,是把限制汉字的使用,作为废弃汉字的第一步。这并非完全出于被占领下的不得已的行为。
“当用汉字表”公布通行后,日本社会各方面,发出了许多不满之声。昭和二十九年(一九五四)第二期国语审议会,对应此种情势,整理出了一件“当用汉字表补正资料”,新加入二十八字,但从原表中也减去二十八字,使总字数保持不变。
因为若加多一字,便破坏了“当用汉字表”本来是以限制汉字为目的的精神。若减一个字,便表示进一步趋向废弃汉字,会引起另一方面更多的责难。
但这是一种相持状态,需要得到切合实际的解决。
于是第十二期国语审议会根据国立国语研究所在昭和三十八年(一九六三)所作的九十种现代杂志用语调查,五十一年(一九七六)所作的《朝日》、《每日》、《读卖》三大报纸,在一年间的用语调查;加上过去的资料,及一九七六年三月新闻协会编辑委员会所提出的意见,加以详细分析研究后,在今年(七七)一月二十一日,向文部省提出了“新汉字表试案”。
预定此试案公开后,经过两年各方面的批评、讨论、修正后,再由政府公布,使其成为定案。
“试案”在前言中,认为“当用汉字表”推行以来,减轻了国民的读和写的负担,印刷时也较为便利。
但也带来了国语表现受到束缚,甚至引起混乱。即是热心限制汉字的人们,只想到把汉字改为假名,语言的自身并没有改变。
但他们过于忽视汉字以形表意的作用与机能,例如若把“试案”两字,改用“シアン”的假名便使人无法理解。所以他们根据汉字各字的使用率、造语力及在概念表达上的需要等三个原则,对照所收集的资料,作了一字一字的审查。
上面三原则中的所谓“造语力”,是指一个字会造出其他的重要词汇;例如由“嫌”字引出“嫌疑”、“嫌恶”等,此即是“嫌”字的造语力。
所谓在概念表达上的需要,是指某概念,必用汉字表达而始可一目了然;例如前所指出的“试案”二字。经过这样审查的结果,较“当用汉字表”,新采入了八十三字,1709 汉字在日本的考验同时从“当用汉字表”中剔除了三十三字;两相加减,实增加了五十字,而成为一千九百字。
“当用汉字表”实行了三十一年后,经过调查研究的结果,终于承认了汉字在日本国语中的重大意义,在日本社会生活中的重大意义,否定了走向全部表音的方向这是汉字在日本所受考验中的胜利。
在三十一年前公布“当用汉字表”时说:“为了书写现代国语,兹定汉语使用的范围如下表”。所谓“范围”,即是“限制”。但是此次提出的一千九百字的“试案”,只认为这是作为法令、公用文书、新闻、广播等写一般社会生活文章时的“目安”。
“目安”,是指一种“概略性”的标准;他们不用“标准”两字而用“目安”两字,是避免由“标准”两字而来的限制性;说明写文章时,并不是不可以使用“试案”表上所没有的汉字。并且未干涉到科学、技术、艺术及其他各专门分野,各特种场面及私人所使用的汉字。
又规定,除了极流行的以假名表现汉语者外,不要把汉字和假名夹杂在一起来表现一个汉语。例如“冶金”不可写作“ヤ金”;“驻屯”不可写作“驻トン”。此时即使用到表上没有的汉字也没有关系。总之他们把表达能力置于第一位,因而把汉字使用的自由,大大地放宽了。
汉字与日语,本是不相对称的。但随汉文向日本的流入,汉语也随之流入,构成日本国语中的一部分,例如“先生”、“学生”、“学校”、“教室”等,都是汉语;汉语只有用汉字才表达得清楚。
其次,汉字本身是挟带着丰富的文化而流入日本的。汉字的废除,使由汉字所挟带的文化,也归于模糊,社会生活将陷于枯窘,这是莫大的损失。
还有,因汉字的以形表意,对许多概念,较表音字表现得比较清楚,这是日本人经过三十一年的试验所体认出来的。所以汉字实已与日人的血肉连在一起。
汉字在日本所受的考验,应当对我们许多自以为进步,而实系浅薄无知的中国人,应有若干启发的意义。
语言文字,本是在历史中演变的;其生灭繁简,都是为了适应社会生活。但一个民族,在语言上,已经有了许多万年的积累,在适应语言的文字上,已经有了几千年的积累时,便形成了他们社会生活、精神生活的主要内容,在演变中有不可变的大规律、大方向,否则此民族便不能作为一个集体力量而生存下来。
由鸦片战争以来,我们应当吸收西方文化,应当学习科学先进国家语言,这一点谁也不会反对。
但我们现代化的失败,许多知识分子,不从专制遗毒中去思考此一问题,不从知识分子自身的学习精神与造诣程度中去思考此一问题,不从升官发财、奔竞角逐的无耻士风中去思考此一问题,更不了解,任何语言文字,是随着文化的提高而得到刺激,得到充实、丰富的。
语言文字和文化是互相影响,并不是语言单方面限制了文化。一个成熟了的语言文字的自身,永远是向着有意义的一切文化,敞开大门的。却把一切不进步的罪恶归到我们的语言文字上。
钱玄同在学问上是一无所知的人,因他提出不仅要废弃中国文字,并且要废弃中国语言,因此而一夜间成了大名。
于是把我们由于语言特性所制造出来的表意文字完全废掉,改为罗马或拉丁的表音文字,认定这是我们进步的必然归结。表意文字,是定安性较强的文字;我们得此一文字之力,而沟通了绵邈的古与今,融合了广大的东与西、南与北。
今欲一旦举而去之,使我们广大的人民,还原为文字未成立以前的意识混乱,生活孤立,古今不相及,东西南北不相通的状态。这比南北韩的英雄好汉,命令便把他们所传承的汉字取消了,还要伟大得多。但南北韩的英雄好汉们的文化水准,有什么方法与日本的文化水准作比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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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摘自:《徐复观全集》第一卷《学术与政治之间》(续篇)
作者:徐复观
出版:九州出版社
徐复观先生,原名秉常,字佛观,后由业师熊十力改名“复观”,取义《老子》“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徐复观全集》收录先生全部学术专著、散篇论文以及译著,涵盖政治、思想、艺术、文学等众多门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