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奥野信太郎一个自诩书痴、食痴、情痴的“怪咖”，他有着读万卷书的满腹才华，行万里路的人生阅历，以及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富饶旺盛的精神力。日本著名汉学家、作家奥野信太郎著作首次国内集结翻译出版这次，他打开记忆的闸门，从昭和年间回溯至明治时期，这是支离破碎的东京，也是顽强生长的东京，是冰冷肃杀的东京，更是温柔缱绻的东京。

日本战败后的头一年，我从北京回到了东京。当时的社会可谓是一片混乱，今天说要兑换新钱币，明天又说要关闭某某机构，变化之快真是令人眼花缭乱。那时，只要腰包里有钱，既能喝上酒，也能吃饱饭。可问题是，人们的兜子里根本就没有什么钱。就连到理发店找人剪头发都很难，就更不用说洗热水澡了。澡堂的开放还有时间限制，到了晚上，里面连灯都点不起，弄得人们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不过，所幸的是，从国外回来的人，头一年是免除税赋的。但这对于我来说也没起多大的作用，生活并没有得到多少改善。不过，这样的免税政策，对于有些人家来说还是有很大帮助的。当时，资源缺乏是最大的困难，没有燃料家里也就烧不了热水，哪能奢望洗热水澡呢？这些年的战争，把能烧的东西都烧光了，基本上没留下什么燃料，像煤那样的“奢侈品”就更不用说了。如此一来，各地的澡堂子有了一个新名词，叫“黑澡堂子”。当时，各行各业几乎都盛行“黑市买卖”。“黑澡堂子”这名词乍听起来确实有些不太顺耳，但也算是一个时代的产物吧。战后出生的孩子们，如今早已长大成人，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对“黑澡堂子”还有印象？因为到了今天，已经很少有人再提起这件事情了。

那时，正规澡堂子的开放都是有时间规定的，而且也不是每天都开放。家里的浴室也没法用了，早已成了摆设。所以，公共澡堂只要一开门，大家自然就会蜂拥而至，那个拥挤程度就不用说了。说到“挤”，我星期六那天出门，经过上野站，站台上挤满了年轻人，可谓人山人海，觉得喘一口气都很费劲。人们用报纸铺地，坐在地上等车。看到这样混乱的场景，不由得就勾起了我对那时澡堂子的记忆。虽说都是混乱，可时代不同了，性质也就不一样了。

所谓的“黑澡堂子”，就是在澡堂正式开放前，特许一些人先进去泡澡。可普通人哪可能得到澡堂子老板的允许？所以，能够先进去的人，基本上都是有些门路的。由于偶然的因素，我也获得了泡“黑澡”的机会。一天晚上，我散步时，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新近繁荣起来的下北泽一带。抬头一看，前面的澡堂旁边有一家挂着“杂烩烫酒”招牌的小酒馆。当时，我也没有喝酒的想法，只是出于好奇心，随手掀起了那家酒馆的门帘子走了进去。

店堂里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老板娘，边上还站着一位看起来二十岁刚出头、肤色白嫩的女孩，好像正在跟老板娘闲谈。我想，这家酒馆应该也没什么特别的，卖的无非也是一些兑了水的日本酒，要不就是那种没过滤的浊酒之类的。不过，只要能喝到有酒味的饮品，也算是一件开心的事情了。

“阿富，快给客人斟酒啊。”

女孩双手捧着酒壶走到我的面前，小心翼翼地斟满了我的酒杯。那天真的样子，令我感到十分贴心与可爱。也许是因为当时娼妇泛滥，走到哪里都要防备骗局与诱惑的缘故，遇上这种天真无邪的女孩，心里自有一种别样的稀罕。那天晚上，酒兴甚浓，沉醉而归。过了几天，我又约了好友丸冈明一起出来喝酒，自然又到了这家澡堂旁边的“杂烩酒家”。

“两位不巧啊，今天阿富可不在啊。”

我们一进门，老板娘就这样解释道。听她的话音，好像我俩专门是奔阿富姑娘来的。

据说，阿富姑娘是老板娘在战后不久从八王子的野地里捡回来的。当时，无家可归的阿富姑娘昏倒在野地里。当老板娘用“捡回来”这样的幽默字眼告诉我们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们俩都忍不住大笑起来。老板娘说，旁边的洗澡堂是他哥哥开的，所以，这小酒馆的房子也是她哥哥特意腾出来给她用的。说着说着，突然从隔壁传来了哗哗的洗澡声，就连洗脸盆打水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澡堂子还得过一个小时才开门呢。”

老板娘这么说。可是，我们却感觉到里面有人在洗澡。接着，又从澡堂子里传出了女孩子的歌声。

“谁在澡堂子里唱歌啊？”

“是在澡堂里干活的阿妙姑娘在唱呢。她一定也在泡澡吧。”

除了女孩的歌声，我们还听到了男人粗犷的笑声。

“哦，那是青木，他是做包工的，可喜欢喝酒呢。”

正说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哎呀，太舒服了。”

那男的大概四五十岁，身体还挺壮的，一看就知道是刚才提到的叫“青木”的男人。不一会儿，又进来两个年纪不大的女孩。我想，阿妙姑娘一定就在其中了，而另一位却不知是谁。看那样子，他们三个人都是刚从洗澡堂里面出来的。原来是青木请客，两位姑娘点了杂烩等一些菜肴。阿妙别看嗓音不错，长相却很一般，属于那种“女仆面相”，看上去像是挺能干的。他们几个有说有笑，阿妙姑娘饭量好像也很不错。

在这之后，因为我常去这家酒馆，也终于获得了洗“黑澡”的特权。也许是因为那位阿妙看得起我吧，偌大的洗澡堂里只有三个人，其中唯一的男性就是我。洗完澡之后，自然我就得替青木先生请她们二位吃杂烩了。

阿妙姑娘每次泡澡时都会在澡堂子里面唱歌，一边唱歌一边给我冲洗后背。

“多美的花儿呀，人人好求啊……”

她越唱越来劲儿。我感到自己后背上的毛巾也随着那曲子的节拍，游来晃去的。

“怎么样？要不改天你也去体验一下吧。”

有一次，我想带丸冈一起去澡堂子。他倒是没说什么，也许是有点不太好意思吧。要不就是早就去过了，不愿对我坦白罢了。我不知道“黑澡堂子”后来持续了多久，可这对于我来说，也确实是一段难忘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