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面对危机的时候,时任日本大藏省银行局局长寺村信行都会采取一种非常手段:彻底地对历史进行重新调查 。据说,寺村任农林水产部门会计负责人时,为了调查大米价格的历史,甚至追溯到弥生时代(公元前300-公元250年)刚开始种植水稻的时候;在他担任大藏省理财局局长时,为了调查利率变动,一直追溯到罗马时代(公元前10世纪)。“天下无新事”是寺村的座右铭,他的这种温故而知新的风格帮助他处理了很多危机。
1992年,日本经济泡沫破灭,金融界充满着恐慌的气息。7月,寺村信行突然从理财局局长位上转任银行局局长,当然的日本金融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日经平均股价从高峰时期的9万多日元跌至7月初的1.5万日元,弥漫在日本金融界的悲观恐慌气氛让这个新岗位成为烫手的山芋。
接任银行局局长后,寺村又拿出他压箱底的“追溯历史”的功夫,他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将《明治大正财政史》《昭和财政史》《日本银行百年史》《日本经济百年史》《政治经济百年表》中大量关于昭和金融恐慌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金融重建的相关记录进行了认真研读。
在对历史的研读中,寺村发现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问题,那就是伴随着恐慌发生的舆论变化 :
“恐慌发生后,议会和国民都同意对银行进行公共资金投入。但是在恐慌前谈及投入公共资金则面露难色。”
比如,在昭和年间,金融恐慌发生后,田中内阁1927年所颁布的救济法案与恐慌前被枢密院一度否决的若槻内阁法案在内容上是一致的。同样的方案,一个被当作救世主,一个被无情否决,原因就在于,在问题发生前,政府也好,百姓也好,媒体也好,对恐慌造成的恶果没有切肤之痛,于是都充耳不闻。
金融是这样,房地产行业也是一样,当日本经济起飞时,房地产泡沫举世瞩目,但泡沫破灭前没有人愿意承认,更不要说刺破泡沫。舆论对政策,对危机,大多具有天然的“隔音墙”,而筑墙的砖有个专有名词,那就是“利益”。
在20世纪的日本,有三大神话,分别是土地神话、学历神话和工薪层神话。 其中破灭的最为彻底的,就是土地神话。日本的土地神话破灭,被认为是日本“失去的20年”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今天我们同样用寺村信行温故知新的方法,来捋一捋日本土地神话的破灭,以及土地神话破灭的前后日本舆论的转变。
日本土地神话的起因大体有两个,一个是日本战后经济起飞,特别是两次石油危机后,日本完成了由重工业为主向知识密集型产业为主的经济结构转换,一大批的技术创新企业如雨后春笋般不断涌现,日本经济的增长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名列世界前茅,特别是20世纪80年代,日本一度曾成为了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以及最大的资金供应国。1985年,日本取代美国成为世界最大的债权国。富起来后的日本国民,对居住环境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也对投资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房价的上涨与股市的上涨成为日本经济的两翼,大量的热钱进入地产行业,地价飞涨,20世纪80年代后期,日本东京山手线内(相当于北京二环内)的土地价格就已经相当于当时美国全国的土地购买价格,我们在之前的文章中也提到过,用东京买下美国,今天看来是笑话,但在当时,却并不稀奇。
一如今天的中国,房价的上涨导致的舆论变化呈现的是两极分化。对房价暴涨的谴责与囤房炒房的投机心理夹杂,分不清哪里是真哪里是假,民众沉迷于楼市“打新”,和疯狂的买买买。
事实上,当时的日本公司,在欧美也是大肆收购地标型建筑,比如日本索尼公司以48亿美元买下美国哥伦比亚公司之后,1939年耗资1.5亿美元建成的象征美国建筑巅峰之作的洛克菲勒中心也被日本三菱不动产公司以8.48亿美元取得了该中心51%的股权。据不完全统计,日本仅在美国购买的不动产金额就高达5589.16亿日元,占日本全球不动产总投资的64.8%,而且主要集中在纽约、夏威夷和洛杉矶等地区。“买下美国”成为当时日本房地产泡沫最疯狂时的真实写照。
第二个原因是日本的国土面积狭小,而土地被认为是最可靠的财富。日本帝京大学经济学研究科研究员路晓光认为,当时的日本人认为,生产技术可以不断创新,产品也可以不断生产,但土地面积无法增加。所以,在当时,人们想当然地认为土地价格只会升不会降。这种观念,促使人们进行了大量的土地房产交易,进而令日本房地产价格在1985—1988年的短短三年内暴涨了2倍。
与此同时,当时日本股市暴涨,日本银行业对投资贷款采取了非常宽松的政策,由于日本各大企业的固定资产投资的资金调节大部分来自股市而非银行,使得银行业拥有更多资金投向房地产业,这也间接地促进了日本房地产泡沫的膨大。1985年3月—1993年3月,日本全国银行发放的贷款从251兆日元增加到482兆日元。而从土地交易中获得的利润,又被用来购买股票、债券、高尔夫球场会员权以及海外不动产、艺术品、古董等,当时,这种资金被称为“日本钱”而受到世界经济的关注和商家的追捧。
从土地和金融圈中源源不断产出资金,一切都那么美好。未来学家赫尔曼·卡恩在《即将出现的超级强国》一书中预测,日本将在2000年成为世界第一强国。但日本的经济神话没有等到那一天,从天堂到地狱,只在须臾之间。
在天堂与地狱之间,民众的舆论仍显得那么奇妙。
在泡沫经济崩溃之时,还有人乐观地估计这只是暂时性的经济衰退,以至于时任首相宫泽喜在打算利用国家资金尽早处理银行不良债权时,遭到了官方金融机构以及主流媒体的反对。
1987年,在主流经济类媒体的报道里,几乎找不到有关房地产泡沫这个词,日本人沉迷于经济的繁荣和土地的暴涨,根本无法意识到泡沫会真的破灭,直至很晚才幡然醒悟。
但到了1992年3月,日本公示的地价中,住宅用地价格比上一年下跌了5.6%,商业用地价格比上一年下跌了4%,均是时隔17年之久的又一次下跌,尤其是东京、大阪、名古屋一带的住宅用地价格比上一年下跌了12.5%,向之后的持续暴跌迈出了第一步。
在《日本的迷失——前夜1992-1995》一书中,西野智彦写道,日本民众在这种情况下,夹杂着不安,日本国内对于经济破灭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对于公示地价的下跌,《朝日新闻》刊登了题为《地价还能够再跌》的社论:
“地价应当尽快降至政府现今的目标水平。即‘以工薪阶层平均年收入的5倍价格,能够买到70㎡左右的公寓’,为此,地价至少还需要再降20%到30%。”“有声音表示地价如果进一步下降的话,不动产公司等就会纷纷倒闭,影响提供融资的金融机构的经营,并对经济造成不利影响。”“完全消除地价泡沫,能够刺激经济。”
《朝日经济新闻》也刊登了题为《为了防止地价的再次飞涨》的社论:
“虽说地价下跌了,但依然处于高位。东京圈、大阪圈的住宅用地仍然高至1983年的两三倍。”
受到舆论支持的地价税,于1992年1月付诸实施。如何使地价稳定下来,不重蹈经济泡沫的覆辙,是这一时期重要的政策课题。
不过这个时候的地价税已经没有实际意义,因为此时日本经济已经陷入大萧条。随之而来的,是日本经济“失去的20年”。
日本经济泡沫的破灭,特别是民众心理上的变化,对今天的中国有什么启示呢?
很少人愿意从心理与道德的角度来看这一场泡沫,但事实上它极有价值。有论者提出,尽管泡沫崩溃之后的日本社会整体稳定,但代价还是沉重的。日本经济一蹶不振,最大的受害者仍是繁荣时候的财富持有者。泡沫破灭后,产生了大量来不及逃脱的“套牢族”,从房屋、土地到股市融资,大量的个人或公司破产之后产生的恐慌心理,造成了消费和投资紧缩的加成效应。而且由于土地与股市套牢金额通常极大,动辄超过一个人一生所能赚取的金额,导致许多家庭悲剧。高点买房的家庭中,一般的家庭都成为高负担背债者,对日后日本长达一代人的精神成长都种下了低迷的种子。
更应该引起注意的是日本泡沫经济带来的不道德性。土地、住宅等资产所有者和不持有者之间的不公平,拉开收入差距,进而扭曲主动或者被迫参与其中的人的价值观。努力工作的人无法获得住房,勤劳无法获得回报,而转卖土地投机倒把的人轻易获得巨额财富。正如日本泡沫经济研究领域的权威、经济学家野口悠纪雄在《战后日本经济史》中所说,这是世界上最不道德的事情,它损害了人的尊严。
对泡沫的处理不同,影响结果也不一样。美联储前主席艾伦·格林斯潘就一直认为泡沫无法避免,管理当局也很难较好地预测泡沫的和控制泡沫,最重要的是泡沫破灭后如何应对。
几百年来人类经济的发展伴随着泡沫的不断出现和破灭,从荷兰的郁金香泡沫到今天日本经济泡沫,泡沫的结果各不相同。比如同样是大型经济泡沫,1929年的美国股市泡沫破灭导致了全球经济长期衰退,美国、日本、德国、英国的不同应对措施导致了不同的结果,继而影响后面的世界格局;2008年从美国次贷危机开始的房地产泡沫破灭导致全球经济衰退,但世界各国的恢复也各不相同;与此同时,2001年的互联网泡沫破灭却只造成了经济短暂且轻微的衰退,甚至今天全球重量级的互联网公司,大多是从这次危机中走过来的。
马克吐温说,历史不会重复,但总会惊人的相似。相似的历史问题,我们可以从日本应对“迷失的20年”来找答案。